2022年6月9日 星期四

張祖詒/總統與我:天上掉下來的榮幸-我與張學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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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祖詒/總統與我:天上掉下來的榮幸-我與張學良


2022-06-09 15:20  聯合新聞網/   張祖詒(前總統副祕書長)
前總統副祕書長張祖詒。聯合報系資料照



民國六十八年九月某日(確切日期已忘),總統對我說:「想請你去趟金門。」「今年三月我已陪總統去過金門。」我答。

總統又說:「這次不一樣,是要請你們夫婦二人,陪同一對老年夫婦去金門訪問,他們是張漢卿先生和趙一荻夫人。因為張漢卿想看看金門的砲兵陣地。我已交代國防部妥為安排接待,後天一早專機起飛。」

安排我陪去金門
我聽了暗地大吃一驚,張漢卿不就是張學良嗎?讓我們夫婦去陪這位歷史的傳奇人物?我幾乎帶著疑惑的口氣冒昧地請問:「我合適嗎?」

總統未加思索,立即回答:「合適!」看來此事,總統的安排已經確定,我祇好說:「那就遵辦,我還得通知內人,作好準備。」

下班回家途中,我一直在想,「張學良」這三個字,我從初中起就有深刻印象,他是日軍侵犯瀋陽時「九一八」事件的「不抵抗將軍」。但他又宣布東三省易幟,改懸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,表示歸順中央,全國輿論又一致讚揚,並稱他為少帥。再在幾次中原大戰中,「少帥」威名大振。

其後他和楊虎城在陝西「兵諫」,劫持蔣委員長,演出了一齣「西安事變」的鬧劇,被指為「叛徒」。但在多方斡旋下,委員長被釋,而他竟又自願伴隨委員長同機飛赴南京,於是展開了他後半生的幽禁生涯,也博得了世人給他的同情。

我奉命要去陪伴這樣一位起伏多變的歷史人物,我真不知該用怎樣的態度來應對。我自己得到一個結論,既然是要陪貴賓,那就依禮相待,主隨客便。


與少帥夫婦同行
第二日一早,不到八點,我和內人到達松山機場空軍基地。一進候機室,看到馬安瀾將軍已先在座,他是東北人,陸軍二級上將,現任副參謀總長,他是代表軍方來歡迎張學良先生夫人訪問金門。

不久,張氏夫婦到達松山基地,馬將軍及我夫婦走到門口迎接。其時專機已經升火待發,空軍官員引導我們一行五人直接登機。氣象官報告,當日天氣晴朗,松山、金門兩地均無濃霧,是難得一見的好氣象,大家都說是托「少帥」之福。

經國號專機準時起飛,我們三人各自報名介紹本人,寒暄完畢,張氏首先詢問金門防衛一般狀況,當然概由馬將軍簡答。張夫人趙一荻女士是虔誠基督徒,與我內人具有同樣信仰,談得頗為投契。所以我暫時清閒,倒也自在。

航機十時平安順利飛抵金門,金防部司令官蔣仲苓上將以及各位副司令官以及多位高階將領,已在機場迎候,又經一番自我介紹,同進簡報室,先聽政治部主任報告當日行程,然後各自登車出發。

參觀金門坑道
首先參觀的是聞名世界的金門坑道,在那高達萬丈的花崗岩下全用人工開鑿。坑道又分水道與陸道,縱橫交錯,四通八達,主要是供戰備物資在作戰時期運輸遞送。我們坐的吉普車在寬敞的陸道上行駛,全無顛簸感覺。因為時間關係,不能暢遊坑道全程,就即轉往金門砲臺參觀。

由於少帥是砲兵科出身,所以對加農砲的火力及射程特有興趣,而且提問很多有關砲戰的軍事技術問題,都由金防部的將軍們解答,少帥表示極為滿意。

中午,金防部司令設午宴於位在坑道內的擎天廳,除了我們五位來客之外,金防部的高階將領全部出席作陪。在等候入座前,我和少帥坐得較近,所以開始有了交談。少帥首先發言,他說:「張副祕書長,辛苦啦,讓你勞駕過來作陪。」

與少帥寒暄
我聽他說話口氣,頗有禮貌,所以我就答道:「漢公,您長我十八歲,我是晚輩,請您不必稱我職銜,直接呼我名字就可,行嗎?」漢公聽了呵呵一笑,爽快地說:「好!就這樣辦。祖詒兄,那我問你,我知道你是南方人,那是哪省哪縣呢?」

「漢公,您稱我祖詒便可,那『兄』字可以省去。我的祖籍是江蘇省常熟縣。」「喔!那是翁同龢宰相的家鄉,常熟出過不少狀元。」

「是的,單是翁府一家,就出了叔侄二位狀元。可惜翁相國晚運不佳,因他幫助光緒帝推行政治維新,被慈禧削官,遣回原籍由縣知事看管,每月要向縣衙報到。

好在地方官員都是翁的門生故舊晚輩,不敢勞動相國老爺去縣衙報到,改為縣太爺每月去翁府請安。所以翁同龢晚年生活雖然淒涼,幸未受罪。」

我講的故事說到這裡,正好主人敦請大家入座,漢公還說以後再談。

伴夕陽返程
午宴席上不免觥籌交錯,互相舉杯,但因下午還有行程,午宴提前結束,開始參觀古寧頭城堡、莒光樓、高梁酒廠、陶瓷瓶廠以及婦女工作中心等,屬於觀光性的遊覽,到下午四點三十分全程結束。少帥夫婦顯然覺得此行十分愉快,所以登上座機飛回臺北時,少帥竟然呼呼入睡,一覺醒來,正好飛機停在松山基地停機坪上,夕陽已經西下,大家魚貫下機,互道再見,各自回家。

次日早晨,全國各大報紙,都以頭版頭條,報導張學良夫婦第一次自由行――金門之旅,詳細記述他在馬安瀾將軍和張祖詒夫婦陪同下,暢遊金門,並附有我們在古寧頭五人合影的照片刊在報紙首頁,一時我們陪遊的三人,也成了新聞人物。

交付新任務
上午我的第一件事,當然要先晉見總統,報告訪金門經過,但我還未啟口,總統卻先說:「一切我都已知道,不必再說,辛苦你啦。倒是另有一個任務,還得由你去做。漢卿非常寂寞,無人和他聊天,生活上的孤獨感更加強烈,所以從今以後,我要你們夫婦經常去看看他們,和他們談談天,說說話,或者逛逛街,四處走走,自由活動,就從後天中秋節開始。」

我聽了之後,不禁又是一驚,而且又是隨口再問:「我合適嗎?」總統又是重複一句:「你合適。」我猜想,對於這件事,其實在總統腦裡,早有這樣想法,也早有安排,所以我已無法推辭,祇有遵辦。

就從那次中秋節以後,我和內人就經常到臺北市郊北投區張氏寓所訪問,由於在金門暢遊時,我們已有默契,他逕呼我的名字,我則稱他漢老,無形中縮短了兩人之間原本疏遠的距離。每次往訪,一荻夫人總是以親自製作的北方精緻茶點,親切招待,說明張氏夫婦確是熱心期待能有關心他的朋友。經常給他些許溫暖的關懷。

漢公記憶力強
去的次數多了,我與少帥的聊天內容也較廣泛。他的言談也常充分自由表達,除了「西安事變」祇說他是千古罪人之外,其餘看來都是暢所欲言。我漸漸發覺,漢公記憶力極強,他對以往很多戰役的時間、地點、作戰參與的部隊番號、指揮官的姓名,以及戰爭時間長短,都記得一清二楚,說來如數家珍,從無遺忘。

我也發覺他的個性,直率豪爽,器局開闊,十足軍人氣概,而無北洋政府時代的僚氣,也不像一般政客的拐彎抹角,所以和他對談,氣氛相當愉快。我聽他講過一段祕辛故事,他批評日本和蘇俄的情報工作都不及格,因為皇姑屯事件炸死老帥以後,他們不想讓少帥出關回到瀋陽,以便操控局面。

但少帥冒險犯難的勇氣可佩,他竟喬裝打扮,化裝成農夫,先行潛至錦州,然後搭上京奉鐵路,悄悄到達瀋陽帥府。接著立即由少帥出面,正式替老帥發喪,讓日軍傻眼。因為這件事他自認足智多謀,所以他談這往事,仍有意氣風發的得意神態。

特殊的榮幸
就是這樣,少帥夫婦對我和內人常去往訪,極表歡迎,每次和我們天南地北,無所不談。有時在他們家用餐,一荻夫人親自掌廚。有時也去外面餐廳,漢老喜食牛排和烤雞,於是統一、瑞華、誠品(當年有餐飲部)等西餐廳成了我們常去光顧之處,好在其他顧客認得張學良的人很少,所以並不感到困擾。有時更陪他們逛逛大街,每逢過年過節,還陪他們偶作方城之戲,但因漢老視力甚差,所以他們府上有特製的大號骨牌,牌局也以十張為限,別饒風趣。

我經常會把我和漢老往還的情況向總統報告,總統感到十分欣慰,曾對我說:「當時我請你擔負這個任務,沒有不合適罷?」我只能唯唯稱諾。

我和少帥府上的往還,持續十餘年,直到他們移居夏威夷為止。之後二○○○年一荻夫人先離人世,再過不到二年,漢老也在夏威夷病逝。我因行動不便,未克前往檀島弔唁,是我一大遺憾。

我以接受這項特殊任務為榮,並不單因少帥晚年與我竟成忘年之交的光寵,而是總統的仁慈之心,不記國讎家恨,去關懷一位寂寞的老人,給他慰藉。而我有多幸,總統卻把這樣溫暖感人的任務,交付給我,我豈能不覺,那是一份特殊的榮幸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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