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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冲/假如當年新台幣未成功發行
2023-12-22 04:12 聯合報/陳冲(作者為財團法人新世代金融基金會董事長)
發行新鈔?不過就是設計、製版、印刷一張嶄新的鈔票,困難嗎?不談古早的歷史,單就本世紀言,眾所周知的就是非洲辛巴威,曾不斷增發新鈔、加大面額,最後印出「一後面十四個零」的鈔票(面額一百兆元),也還算美觀,但只能買三枚雞蛋,最後形同廢紙,甚至成為國際笑柄。晚近遠在南美的阿根廷也不遑多讓,今年五月才發行的新鈔,上周就宣布貶值五十%,好戲(抑或悲劇)還正上演中;可見發行新鈔是浩大的工程,複雜度絕不亞於一場戰役。
十二月廿四日是嚴家淦總統逝世卅周年,有人依稀記得他擔任財長推動土地改革、建立預算制度、獎勵投資的成就,有人記得他順利挺過真空期將政權移交蔣經國的功績,但也有人不復記憶嚴家淦究為何人。也許是歷史無情,也許是有意忽略,但金融界的前輩,對早年新台幣的問世,無不津津樂道,至於一般國人也不應忘卻家淦先生當年安定台灣金融、奠定經濟發展基礎的貢獻。
想像一個場景,民國卅八年上半年,抗戰勝利後,台海西岸國共內戰廝殺,風雲緊繃;東望台灣本島,日本投降後超量搶印台灣銀行券,空運來台搶購物資,原已引發物價劇漲,加上大陸金圓券得以固定匯率兌換,湧入台灣,自然造成所謂的「惡性通膨」(民國三十七年(一九四八年)六月一枚雞蛋五十元,一年後已漲至七千元),台灣民眾搶購物資,致金融脆弱,整體經濟搖搖欲墜。發行新鈔券,重建信用,或許是一選項,但 Mission impossible,有可能嗎?這無米之炊,就成為當時掌管財政廳家淦先生的重責大任,當然,更是燙手山芋。
新鈔印刷不難,問題在一年通膨百倍的紛亂環境中,如何重建民眾對新鈔的信任?家淦先生縝密布局,擺出七道防線,首先要有發行準備,表示鈔票不是亂印的。在金本位時代,黃金當然是首選,但台灣何來黃金?恰好國民政府撤運一批黃金在途,家淦先生透過省主席找上剛下野但有實權的蔣總統,要求提供其中八十萬兩專作發行準備,這個舉措在兵荒威權時代,無異是捋虎鬚,極可能招來殺身之禍,不想天佑台灣,總統居然拍板同意。接著為期台灣恢復對外貿易,穩定經濟,嚴先生一客不煩二主,又請總統同意在軍需競爭資源下,提撥一千萬美元充作外貿準備(見本報民國一○四年(二○一五年)二月十五日兩個千萬美元的故事),蔣總統應該也知事關緊要,大筆一揮,在貿易通匯上,新鈔也有了立足點。
在民國三十八年(一九四九年)六月十五日,台灣省政府頒布新台幣發行辦法,除背後有黃金,美元撐腰外,家淦先生並一連祭出發行總額二億元(絕不濫發)、停止金圓券兌換(杜絕流入)、台銀停止墊付中央駐台機構款項等安定人心措施,但勢必得罪既得利益人士,家淦先生卻義無反顧。接著為平抑物價,又進口稻米一萬噸、提供優利存款吸收市面游資,順利促成舊台幣兌換新台幣,儘管隔海國共仍在內戰,但民間對新貨幣的信心已然挺立,也確定台灣迄今安定發展的基礎,其後陸續登場的財經俊傑們,方有盡情揮灑的舞台。
假如當年新台幣未發行或發行失敗,則會如何?我何其有幸不必回答這一問題,也不敢想像其答案,但可以確定的是,台灣不會有這幾十年的繁榮,更不必奢談民主政治的成果,嚴前總統家淦先生功在台灣,應該勿庸置疑,只是未來,如何維持台灣既有的成果,家淦先生正看著我們。
兩個千萬美元的故事,2015年5月7日 18:33
前些日子參加潘文淵獎的頒獎典禮,潘君人稱「台灣半導體之父」,當年引進積體電路技術,開花結果,始有今日台積電、聯電等公司組成的台灣 IC產業。當天頒獎前,主辦單位還推出一部短劇,演出四十年前(民國六十三年(1974))在豆漿店中潘君向幾位部長說明 IC 產業前景的過程,其中最震撼的是幾位部長聽到整個方案要花一千萬美元時互看一眼,隨即經濟部長孫運璿起立,以堅定的語調表示「這一千萬就由我來負責」。一千萬美元現在也許只是台積電某一個人的 Bonus,但這在國家總預算不到一千億台幣的年代,聽來就有些「壯烈」。難怪同在頒獎現場的劉前院長當即表示「非常羨慕」。
民國63年已是台灣貿易穩定出超的年代,我不禁想到在台灣極度艱困時的另一個一千萬美元。民國三十五年至三十年(1946年至1949年)間台灣發生戰後常見的惡性通貨膨漲(1,052倍),民國三十七年(1948年)57元舊台幣買一枚雞蛋,至民國三十八年(1949年)則漲至7,100元,此一現象於民國三十七年(1948年)9月大陸發行金圓券,並明訂兌換率為1:1,835後更為嚴重,因自大陸來台者攜金圓券皆依此兌換率取得台幣,使台幣發行量更加無法控制,通膨更加惡化。面對此嚴峻狀況,當時擔任省財政廳長的嚴家淦決定改革,但新幣制如無發行準備為後盾,對外貿易沒有外匯做基礎,改革必然失敗。然而當時國共戰爭正烈,縱有資源也會用於軍備支出,但嚴家淦廳長甘冒高層可能震怒的風險,向當時雖下野但仍掌實權的蔣總統,要求提撥運往台灣100萬兩黃金中的80%,以為發行準備,並為支持貨幣兌換另撥一千萬美元以利貿易週轉,這一旁人看來是捋虎鬚的動作,極有可能惹來身家之禍,但居然順利獲得核准,成為台灣幣制成功改革、經濟得以穩定,甚至之後政府遷台能順利發展的關鍵因素。我曾查索資料,但仍不能理解為何在國共戰爭的艱難期,在軍事強人的思維下,中央居然願撥付台灣省政府一千萬美元及八十萬噸黃金?只能說天佑台灣。
民國38年的一千萬美元,穩定了台灣;民國63年的一千萬美元,壯大了台灣。兩個一千萬美元,在各自所屬的年代,都是極為珍貴的資源,其運用也對台灣產生關鍵性的影響。
時下的台灣,總預算規模在新台幣二兆左右,外匯存底突破4,000億美元,連「巴紐建交」案的掮客A走的佣金都超過三千萬美元,「一千萬美元」只是盞盞之數,所以問題應不在金額,而是能否在關鍵時候做關鍵的事。
不論是以往在立法院進行口頭施政報告,或是近二年來的論述或演講,我總是強調台灣有兩件最重要的事,一是產業的加值升級,二是區域經濟整合。事實上,這兩件要事也在接續推行,從簽訂 ECFA 到台星、台紐的自貿協定(民國九十九年至一○二年(2010-2013)),從經濟動能推升方案下的三業四化到中堅企業躍升計畫(民國一○一年(2012)),都意在落實此一理念,我離卸公職後的歷任經濟部長,也都接到我繼續推動的懇託。
各種形態的 FTA(自貿協定),目的是為台灣在國際經貿社會中創造一level-playing field,以取得公平競爭的機會,不要因立足點的不平等,讓台灣「輸在起跑點」;至於立足點平等後,如要勝出仍需本身的競爭力,此時加值升級的努力就不可避免。這些關鍵事務所需「推動」費用,雖然不止千萬美元,但也不致超過「巴紐建交」佣金太多,問題在於國人對關鍵時候及關鍵事務能否取得共識,這也是以往政府曾著力但顯然仍被嫌不足的地方。
OECD 所屬國際 PISA 組織,在評量國際年輕學子學力時,曾有一句結語表達對各國的觀察:When you don’t have resources, you become resourceful,沒有天然資源的國家,勢必要努力自強、多才多藝。
台灣除人力外,欠缺一般所了解的天然資源,但在民國38年及63年兩個千萬美元的故事告訴我們,只要公平競爭、只要自我提升,在國際經貿社會勝出,早有典範在先。期望各界能理性思考,支持產業轉型、支持各種形態的自貿協定,當然也包括服貿及貨貿協議。
新聞出處:本文刊載於2015.02.15 聯合報